承載日本女性百年血淚,《鬼滅》中的「游郭」從何而來?

漫果儿 2022/01/11 檢舉 我要評論

「對于性和金錢的渴求、對于自由世界的嚮往、對于死亡和壓迫的恐懼、對于他人的壓榨都是非常原始和強烈的人類欲望。而從這些欲望誕生的空間就是——游郭。」

說到近日最受矚目的動畫新番, 《鬼滅之刃》游郭篇是一個絕對繞不開的話題。自12月5日在富士電視臺播放僅20分鐘後,相關話題便霸佔了推特全球熱搜榜榜首,其在全世界的人氣火爆程度可見一般。

鬼滅之刃「游郭篇」被炎上所引發的思考,扁平化媒體的炎上新聞所產生的風險

游郭篇的故事緊接著劇場版

《鬼滅之刃:無限列車篇》,講述的是鬼殺隊最「華麗」的男人音柱 宇髓天元帶領 炭治郎小隊潛伏到 東京最繁華的不夜城——吉原游郭消滅惡鬼的故事。

自決定開播時間以來,相較于整個游郭篇的故事本身,故事的背景舞臺游郭反而首先成為了日本社交平臺的焦點。在日本雅虎新聞等各大媒體網站,關于游郭篇的畫面是否過于[大尺度],以及如何向孩子解釋「游女」這一複雜職業的問題被反復提及。

實際上,具有悠久歷史的「游郭」這一公共場所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一部分,誕生了諸多以此為舞臺的繪畫、文學和影視作品,其中不乏大量被奉為圭臬的經典。

《鬼滅之刃》中的吉原游郭

《銀魂》非常經典的吉原篇

同時,因為其特殊性和複雜性,在大眾輿論裡游郭文化相關的話題也同樣非常敏感。

例如,近期江戶東京博物館因為在游郭歷史文化展覽時使用了光鮮靚麗的宣傳詞而遭到觀眾投訴,最終撤銷宣傳併發公告致歉。

而圍繞著《鬼滅之刃》游郭篇的網路爭議問題,筆者認為顯然需要置于這一歷史脈絡裡去思考和探討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篇文章通過回顧游郭的重大歷史變遷和相關影視作品,從中管窺游郭這一公共空間的複雜性,從而了解《鬼滅之刃》游郭篇的相關爭議和作品背後的深刻含義。

關于介紹「吉原風俗図屏風」的推特投稿裡不恰當的措辭表現

「游女天堂」游郭的誕生與繁華

「雖說如此,游郭並非只是色欲滿溢、繁華靚麗的「異世界」...絕大多數遊女過著困在牢籠裡沒有人權一生,或病死或年老力衰被拋棄,下場十分淒慘。」

如同字面所展示的一樣,「游郭」(也寫作「遊廓」,為方便閱讀下文用「郭」代替)一詞直接解釋即為「遊女」的城郭,是通過水道、圍牆、橋樑等建築與日常生活的空間隔離、並遷入大量遊女的公共空間。

《鬼滅之刃》游郭篇即以日本大正時期的著名的柳巷青樓「吉原游郭」

為舞臺,講述了鬼殺隊與鬼廝殺的故事的同時,也展示了大量遊女屋鱗次櫛比的繁華街景和極具日本古典文化的精緻屋景。

實際上,游郭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16世紀晚期。1585年(天正13年), 豐臣秀吉在大阪的街道上建造了聚集的遊女的公共場所,這這被認為是「游郭」歷史的開始。

而生活在這一空間裡的「遊女」相比「游郭」具有更加複雜和悠久的歷史。據日本漢學家 齋藤茂的考證,日本的「遊女」一詞最早可見于 《萬葉集》中記載的「遊行女婦」(うかれめ),在平安時代則縮寫演變為「遊女」(あそび),其源頭推測來自中國 《詩經》周南·漢廣篇的詩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從奈良時期到平安時期,「遊女」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神佛禮儀和傳統藝技的傳播。隨著日本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女性的地位逐漸變低,失去了財產和地位的這類群體逐漸離開神社這樣的高級場所,聚集于有著港口通商的土地,在船上接待旅客,同時以出賣性為職業。因此,到了中世後游女有著娼婦和藝妓的多重含義。

就像遊女的話從古代開始就有的那樣,「賣春」的行為也伴隨著遊女的發展歷史而長期存在。但是在秀吉的政策之前,作為遊女聚集的地方沒有被官方認可,「賣春」的地方也被稱為「遊女屋」,散佈在全國各地。豐臣秀吉在大阪建設的游郭被稱為「新町游郭」,作為收容「遊女屋」的公共空間而被建立。隨後這一風潮在日本全國蔓延,1617年 德川政權繼承了豐臣秀吉的這一政策,收集了散落在江戶市的幾處遊女屋,在葺屋町建立了傾城町。

這就是有名的「吉原游郭」的起源。

雖說如此,早期的吉原游郭誕生後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治安管理。關原之戰的1601年(慶長6年)到大政奉還的1867年(慶應3年),江戶地區多發大火。

作為江戶大火比其他大城市多的原因,是大量的人口密集和貧困的底層人口的存在以及城市規劃管理的混亂。因此,聚集了大量人口的游郭也是火災的易發生場所。

《犬夜叉》裡,秉性惡劣的武士為了報復大反派 奈落的前世「鬼蜘蛛」,一怒之下放火燒了整個遊女屋,也可以看作是作者 高橋留美子對江戶時期吉原游郭火災的歷史事件借鑒。

1657年因為大火遷到淺草,吉原游郭得到了重生,經過幕府末期一直延續到昭和時期。

《犬夜叉》

德川幕府統治的江戶時期(17世紀初期到19世紀中葉),庶民文化得到了充足的發展。在「游郭」當中,不以日常社會裡階級地位的高低而以金錢的多少來劃分客人等級,因此經商和書生子弟經常出沒,游郭也由此成為眾多日本通俗文學中意的舞臺。

著名文學家 井原西鶴的處女作 《好色一代男》從主人公世之介的男性視角,用極盡感官刺激的文字描寫其遊歷各國,在各地的游郭裡進行所謂「好色修行」的故事。

《好色一代男》的故事充滿了娛樂大眾的風格和風俗人情的描寫,被稱作「浮世草子」,具有劃時代的代表性和跨時代的影響力。例如,日本導演 溝口健二的傑作 《西鶴一代女》的故事和原名《好色一代女》便來源于井原西鶴的原作,但因為日本戰後電影審查制度更名為《西鶴一代女》。

而動畫愛好者眾所周知的 《火影忍者》的人氣角色「好色仙人」 自來也的原型,也可以追溯到井原西鶴的這部文學作品。

雖說如此,現實中的游郭卻並非通俗文學中描繪的色欲滿溢、繁華靚麗的「異世界」。從事遊女職業的也不僅僅是大夫、花魁這類備受尊敬且擁有極高人氣和藝術修養的女性,更多的則是如同人口販賣一般被迫賣身抵押還債、低賤出身的遊女。

在東京,雖然有著吉原、洲崎這類被政府公認的游郭,但也存在這品川、新宿、八王子等諸多沒有被政府承認的非公認的黑色地帶。

在這裡的工作的女性,地位更加低賤,身體健康也時刻處在危險之中。因此,絕大多數遊女過著困在牢籠裡沒有人權一生,或病死或年老力衰被拋棄,下場十分淒慘。

當崇尚自由人權的西方文明強硬打開日本國門後,游郭自然成為了被批判和改造的對象。

《混沌武士》中展現了部分遊女的悲慘生活

近代化衝擊下游郭的發展與動盪

「據記載,在燒毀吉原各樓的時候,遊女屋有三千遊女在哭泣,求助的樣子如同地獄一般,江戶的「不夜城」新吉原也全部化為烏有。」

1872年,一艘載有清政府苦力的秘魯商船瑪麗亞·路易士號因為天氣原因被迫停泊在橫濱。

船上的苦力下船向停留在港口的英國軍艦求救,希望能夠逃離殘酷的勞工生活。

英國使節定性事件為人口販賣,要求日本政府立即救助處理。

日本政府與瑪麗亞·路易士號船長交涉未果,最終事件升級到外交層面。

在政府間的談判上,日本的遊女被視為和苦力一樣,作為人口販賣和人權踐踏的職業被提及,這讓世界認識到了日本人權問題的嚴重性。

以這次事件為契機,明治政府快速應對,于1872年下令將遊女以被及同樣的勞務合同所約束的人全部解放和立即解除贖金。這就是著名的「 藝娼妓解放令」。

然而,遊女的實際情況在這之後幾乎沒有變化。據日本社會學家 田中優子考證,「藝娼妓解放令」只不過是一種表面的外交表演手段,是明治政府為了回避不平等條約、面向西歐各國進行敷衍的表面工作。

明治以後,日本資本主義的高速發展,湧入了更多的平民百姓,游郭也因為多次的改造而不斷變化。吉原游郭正門口的大門,到江戶幕府末期仍然是木制的,進入明治之後就變成了鐵制的門。

另外,為了滿足新興階層的欲望,建築物的大部分都採用奢侈的製作,其中名為「金瓶樓」的遊女屋格調極高。在吉原的主要街道等,有鐵格子覆蓋如同櫥窗一樣的柵欄,從大街上走的男性客人從那里拉客,而在其中排列的遊女被稱為「格子女郎」。

這些吉原游郭的標誌性建築有不少在以大正時期的新吉原游郭為舞臺的《鬼滅之刃》的游郭篇裡得到了的展示。

《鬼滅之刃》中的「格子女郎」們

《銀魂》中的「格子女郎」們

此外,角海老樓的時鐘塔是新吉原的獨特存在,從明治初期到末期(19世紀後半到20世紀初)存在將近30年的時間,但在1911年(明治44年)4月9日有名的新吉原火災中被燒毀了。

大火把現在時不時賞花的吉原江戶町以及江戶三百年的歷史變成了一片焦土。 據記載,在燒毀吉原各樓的時候,遊女屋有三千遊女在哭泣,求助的樣子如同地獄一般,江戶的「不夜城」新吉原也全部化為烏有。

1987年東映會社出品的 五社英雄導演的代表作 《吉原炎上》便以這場大火為題材,這也是第一部真正描寫生活在吉原游郭裡遊女故事的電影。電影講述了一名遊女和她身邊幾個女性悲慘的一生,最後的燃燒,燒盡的是浮華的建築,也充滿了人生無盡的荒涼。

吉原火災

隨著近代化進程的高速發展,日本的大眾娛樂逐漸轉向電影院、歌舞廳等新興娛樂場所。游郭也逐漸走向衰落,規模和人口不斷縮小。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眾多無所依靠的遊女和本打算當游女的女孩,被日本政府販賣到的東亞和東南亞等海外從事服務工作,這類女性則被稱作「南洋姐」

1974年,日本著名導演 熊井啟拍攝的電影 《望鄉》,電影改編自山崎朋子1972年的小說 《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館-底辺女性史序章》,描寫的正是明治初期九州天草群島地區的南洋姐在東南亞婆羅洲山打根賣身的悲慘生活。電影裡女性的悲慘生活與生活在底層的日本遊女的生活並無區別。

這部電影因為其人道主義視角和對政府行為的揭露,獲得柏林電影節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

戰後游郭的衰亡與綿延

「遠離了歷史的摩擦和傾軋,存在于游郭的日本文化基因在當下的日本作品裡得到了繼承和發展。」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隨著日本戰敗投降,美國全面接管了日本政府的行政權,為了掃除封建殘餘,游郭的廢除也勢在必行。1946年,GHQ(駐日盟軍總司令)發佈指令全面廢除日本的公娼制度,並全面禁止人口販賣,游郭作為公共場所的歷史也正式結束。

然而,吉原、新宿等一部分的地區的游郭改建為了銘酒屋,雖然表面上在裡面工作的女性從事著咖啡廳、飲食店等正規合法的營業,實際上暗地裡依然從事性服務的工作。

這一類地區在地圖上被紅色的簽筆圈起來重點標記管轄,因而被稱作「 赤線」。類似與國內一些城中村空間,生活在赤線裡的人魚龍混雜,聚集了不少收入微薄的性工作者,可以視作游郭歷史的殘餘。

著名導演 溝口健二的遺作 《赤線地帶》講述的便是生活這類灰色地帶的女性,雖然為生活所迫,但為了遙不可及的幸福依然頑強地活著。電影裡,溝口的鏡頭延續了 《祇園歌女》《祇園姐妹》這兩部藝妓電影裡的場面調度,始終從平視的角度展現那些卑微女性的生活。此外,聚焦這一題材的還有 川島雄三導演的 《洲崎天堂紅燈區》神代辰巳導演的 《赤線玉の井 ぬけられます》等。

隨著1956年《 賣春防止法》的頒佈,1958年赤線地帶被完全取締,游郭也真正地退出歷史舞臺。戰後日本政府以曾經茶屋和酒屋雲集的新宿為中心興建的歌舞伎町成為了東京最大的歡樂街。

同時,城市規劃的迅猛發展帶動了周圍電影院、劇場等大型娛樂設施的建設的,催生了大量的情侶酒店、桑拿店和同性戀酒吧,在赤線廢止後很多赤線的」

客人」都轉移到了這一新興的娛樂街道。

隨著日本風俗產業的興盛,多元的亞文化共存的歌舞伎町,也成為了當下日本乃至亞洲最著名的紅燈區。

雖說游郭已經徹底消亡,但游郭的形象卻依然存在與各類日本作品中。川島雄三導演、 今村昌平編劇的 《幕末太陽傳》用極具娛樂性的黑色幽默風格,講述了一個小人物騙子如何在游郭裡生存。

電影如同清明上河圖一般再現了《好色一代男》裡描述地世界,將歷史人物和戰後日本現實都惡搞戲謔了一番; 大島渚震驚世界的代表作 《感官世界》以遊女為原型,講述了一段禁忌的極致虐戀; 鈴木清順導演的 《肉體之門》聚焦戰後與遊走在駐日美軍之間的娼妓,花枝招展的服飾與周圍破敗的風景格格不入,電影通過典型的鈴木美學,以遊女的殘骸講述日本戰後的歷史...

這類作品雖然基于不同視角和類型,但無不指向的是故事背後龐大的日本社會和思想,具有嚴肅的社會性和批判性。

進入到九十年代後,底層遊女的悲慘生活、政治格局的動亂似乎與進入後現代消費主義社會的日本漸行漸遠。

例如, 蜷川實花導演的 《惡女花魁》,改編自日本漫畫家 安野夢洋子的同名作品,講述了吉原遊全盛時期一個名叫「清葉」的小女孩麻雀變鳳凰的故事。極具視覺衝擊力的畫面色彩構圖、 椎名林檎編曲的夢幻迷離的電子音樂,如同MV一般的電影剪輯將遊女的生活描繪得紙醉金迷,充滿了官能的享受感。

蜷川實花的電影似乎回到了江戶時代風流文人筆下的浮華香豔的世界,如同 陳凱歌《妖貓傳》裡用極具大唐氣象的場面調度勾勒的青樓一般,極具東方傳統文化的底色。此外,吉原游郭裡誕生的「ありんす。」這類遊女使用的寒暄用語也常見于諸如 《不死者之王》等奇幻異世界動畫。遠離了歷史的摩擦和傾軋,存在于游郭的日本文化基因在當下的日本作品裡得到了繼承和發展。

結語

回到《鬼滅之刃》游郭篇,絢爛煙花下流光溢彩的花燈街景、鱗次櫛比的遊女屋、車水馬龍的遊客和舉止慵懶的花魁.

.....這種充滿了靜謐奇幻的景象,與當下對游郭世界的想象並無差異。

與之相對,故事反派上弦之六的 墮姬妓夫太郎悲慘的過去和令人動容的兄妹情,如同70年代日本社會派電影裡備受壓迫的底層百姓一般,這讓浮華的外表染上悲情的現實色彩。

從這一角度來看,《鬼滅之刃》游郭篇裡對游郭的表現沒有只停留在浮華的表面,而是深入到了故事背後的陰暗面,帶有一絲復古的意味。而這種華麗和骯髒之間的對立和衝突,伴隨著當下日本社會關于女性主義的公知場合的論爭、以及隱藏在游郭歷史裡的意識形態的殘骸,是其在網路引發爭議的重要原因吧。

生前擁有悲慘命運的兄妹倆

雖說如此,在筆者看來,正因為有這樣那樣的意見相左的爭論和看法,才是一部有思考價值作品。《鬼滅之刃》這部漫畫不同于大多數熱血漫畫的區別在于,大多數人物都有悲慘的過去,但是面對悲慘的現實人物沒有按照認知主義的路線去理性地分析思考行動,而是跟隨情緒的變化遊走做出暫態的決定,最終迸發出令人驚歎的情動力量。

這種具有流動性、如同古希臘悲劇式的情動力量十分契合吉原游郭這種充滿官能享受之感、行行色色的人物欲望交織的特殊的公共空間。這是因為它的故事主題是具有跨時代意義的普遍性的,但表達方式卻是東方的、或者說是極具日本文化內涵的。不管是怎樣的藝術或文化,其根源所在的動機越強,就越能讓人心動。

對于性和金錢的渴求、對于自由世界的嚮往、對于死亡和壓迫的恐懼、對于他人的壓榨都是非常原始和強烈的人類欲望。而從這些欲望誕生的空間就是游郭。當進入這樣的空間時,不被這種原始的力量所牽動是難以理喻的。以早已消失的游郭為背舞臺的作品,無外乎都是基于歷史和現實個體對昔日的幻想,如同主題曲 《殘響散歌》的歌詞一般:

無論多麼灰暗的感情無論多麼漫長的糾葛

都隨歌散盡吧

只剩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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